周韶华《再论全方位观照》

《黄河之音》,纸本水墨,1983年

世界上第一个把眼睛叫做“心灵之窗”的先哲是画家达·芬奇。从十五世纪到现在,发生了历史性的飞跃,射电望远镜已把人的肉眼视力向外延伸到百亿光年之外,向内窥见了生命的基因;电脑把人脑的功率扩大了数亿倍,并且开始代替人的部分智能活动。人创造发展了自身的机制,人也必然会能动地改变自己偏狭的艺术观,创造出更加晶莹的智慧之果。“双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倘要超然邈出,而又能提掣一画的全篇;潜入深处,洞察入微而又能提炼出一画之眼,那就得深入研究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最大限度地高扬主体功能。

在直面未来社会的赛跑中,我们是多么需要学识渊博、胸怀宽广、见闻广博、认识透彻的艺术家呵!有了这样的艺术家群体,才会真正出现本质意义上的现代文艺复兴。如果只把我们的目光局限在五尺身躯左右,斤斤于不到三寸长的笔头之上,不是放眼于现代化,不是着眼于全人类,视线长度没有超出于几十里的大气层以外,那么,我们就无法从狭隘的,封闭的和极端浅陋的境地中解放出来。在现代化的社会中,艺术家极其需要把自己的感官窗户都打开,以发展接收最新信息的机能,让感觉力、记忆力、思考力、决断力、想象力在领略世界奥妙和揭开世界秘密上显示自己的机智,充分发挥精神上的那种超脱的和飞跃的能力。因此,很有必要对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进行深入地反思和探讨,以适应艺术结构不断更新的趋势,创造更加灿烂的社会主义艺术。

艺术品既然是一种创造力的产物,那么,对于一切想要创新的探索者来说,都应在前人未曾考虑过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努力探索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运用想象力把新的知识渗透到自己的艺术体系中去。这样。才会在未来出现一系列意想不到的新发展,迎来社会主义艺术的黄金时代。

但是,艺术上得失互相抵消的状况是令人烦恼的。例如,老师与学生之间的相互抵消,牺牲还不够惨重吗?这不但淹没了老师艺术创造的光彩,而且也埋没了学生自立的品格。还有,一个人一旦成了名,他不是把已经达到的目标看作是正在消失的环节,不把自我否定看作是新的肯定的起点,而是出于某种考虑,恐怕丢掉什么,于是就保自己,不断地自我重复。毋庸讳言,这也是一种自我抵消。这种种现象同充满着创造活力的我们这个时代,是根本不相容的。

抛开其它原因不说,我觉得这种现象的存在,最根本的还是没有把自己从封闭系统里解放出来,没有从更深的层次上想一想,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创造,在于有个性、有特色。要创造,就要用自己的慧眼看世界,用自己的头脑想问题,用自己的艺术方式去把握世界。如果画家不对自己采取既肯定又否定的辩证态度,安于守成,习惯于既成的模式,不正视当代审美意识的深刻变化,那就难免被不断更新的艺术洪流所淹没。

仅以艺术掌握世界的方法而论,我们是不是老是在既成的体系中打转转,而缺乏与现代世界相适应的开拓性的、扩展性的、多层次的、展望更大更远的一种宏观的时空观念呢?应该承认,把自己的视角仅仅局限在三度空间的范围内,只看到和想到与画内有关的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距离、方向、比例关系上,极其忽略与画外的联系,忽略主体观照的能动性,这至少是缺乏现代意识。

人类对空间和时间观念的认识发展到何种程度,在艺术上就相应把握到什么程度。空间展望的可能性,将日益变为空间占有的现实性。

宇宙是深邃的,无边无际的,时间的长度也是无始无终的。我们就是生活在样这一个永恒的物质世界中,它在本质上是运动的、无限的。怎样把这种宇宙意识,时空观念化为潜意识,并且能把它渗透到绘画中去,这是接触到创造心理学的精髓和核心的问题,也是我近几年常在思考的课题之一。随着人化自然环境的日益扩大,人们对空间的亲切感将与日俱增。从广义上说,世界上没有不在空间和时间中运动的物质,也没有离开物质运动的空间和时间,作为物质存在形式的空间和时间是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也是不可分离的。如同恩格斯所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从狭义上说,每一个具体对象在空间和时间上又都是有限的,可以直观的。无限的宇宙空间和时间又是由这种无数有限的空间和时间所构成的。一切生命又都是物质、能量、信息的一种特殊的组合形态。宏观和微观、主体和客体、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之间,有一种比历史更原始的同构对应关系。

在绘画艺术的创造过程中,如何把握人的自我创造、自我肯定,这是远比眼前所见的物象更为高级的形态,因此,我们应想到肉眼看不见的那些东西,并在笔下渗透其意念,绝对不应忘记,天、地、人是一个统一整体,天地人要呼应交通。马克思说:“自然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形影不离的身体。说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不可分离,这就等于说,自然界同自己本身不可分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作为有生命力的自然存在物,不但不能脱离自然这一无所不包的对象世界,而且要依赖它表现和证实自己的本质力量。“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马克思)在大宇宙中,潜藏着揭示人的本质力量的无限可能性,大宇宙是创造美的无限可能性的根源。“美必须是被发现的”,这话说得不错。但是对美的更高层次的掌握,只有通过空间结构和时间结构、物体结构和心灵结构才能体现出来,并且也只有借助于天、地、人的整体联系才能圆满地实现。进而言之,艺术家只有在对形象的把握和创造过程中观照自己,认识自己,肯定自己,才能发现人的本质力量,才能找到物我内在联系的统一性。虽然我们画的是个别事物,是眼前景物经过选择的分离切面,表现的是具体对象的特性,是物体固有色或光反射和光干扰所形成的效应,不论是具象的还是意象的,它们都不能自外于或分离于宇宙时空,即使画的是一点一线、一草一木,也都应通向大宇宙和心灵。

画家掌握世界的特点,是在审美体验的基础上,以绘画表现的眼光在对象世界中看到了由点、线、面或色彩构成的美的形象,触发了诗情画意的灵感,感受意象化,生活艺术化,即美感心理物态化,他不仅发现了美的内容,而且获得了最适合于表现的艺术形式和传达手段,凡是与艺术表现挂不起钩来的生活感受,就没有进入审美感受的殿堂,因而也就难以按照美的规律去创造。

虽然文人画曾给予我以很深的恩惠,但是冷静一想,大家都跻身于文人画这个圈子,就难免过于拥挤,互相碰撞。难道中国画就只有此路一条吗?有道是:“真工不囿方原则,大道时逢左右源”,有鉴于此,我便产生隔代遗传和横向移植的念头。

说到这里,不能不言及西安是我的一个起步的点,也不会忘记长期画水彩,所得到的益处。提起西安,对它已仰慕久矣。一是近有以石鲁为代表的开宗创派的开拓 型画家,在国外称呼这类画家为前卫画家,二是远有半坡的仰韶文化、商周文化、秦汉文化以及十一朝古都遗迹。这个北方文化的发祥地,早已与我的脑子里酝酿着的朦胧的变法刍想结下了不解之缘。于是从一九八〇年至一九八三年,曾先后四次去西安作穿越漫长历史年代的旅行。在上下五千年的西行考察中,我深深地被古代艺术宝库所显示的创造力所震撼,犹如在昏睡中被惊醒一般,引起对长期以来的艺术方法论的反思。可以说西安是对我改变艺术掌握世界方式的召唤。

人类突破远古鸿蒙进入文明初期的仰韶彩陶,线条的流动如云似水,回旋不已,显示出人类童年的浑朴、天真,具有一种不可复现的美,青铜时代所展示的方园世界,则以数学和力学般的崇高,象征着天地人的威严,如何让这些凝结着奇异天真,浑莽威猛和充满自豪的古代智慧同现代审美观携起手来,与表现现代思想情感相吻合,创造我们社会主义时代的新的中国画?这就不能不考虑当代艺术家掌握世界应取什么方式。西行寻源不仅是要创作《大河寻源组画》,也是去寻找掌握世界的方式,找到创作与理论思考这一双轨同步的轨迹。

当原始先民和动物还没有自觉区分开来这一混沌时期,天、地、人和“鬼”、兽、禽是纷然共处的。在这种原始条件下,只能产生最原始的浑然一片的空间观念,在氏族社会,只会有以氏族历史为长度的时间观念。只是由于生产的发展,人们才从二度空间冲出来,从此确立了以人为中心,以人的群居地点这个中心向四方开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产生多层次的空间观念——五方观念(前、后、左、右、中这五个方面)。对空间的分割和对三度空间的认识,无疑是在生产不断发展和科技进步的基础上才有可能。

我们正处在向现代化的信息社会腾飞的社会主义时代,人类已开始在宇宙空间紧张地进行各项科研活动,探索宇宙奥秘和生命起源,不断开辟科学研究的新疆域,这是在更高级的层次上认识空间和时间的统一,人类的这一巨大进步,必将推动艺术在掌握世界的方式上有更大的突破。我国艺术与西方艺术不同的地方,表现在一个重“心”、重“我”,一个重“物”、重“理”,我国艺术的生成是与民族的审美意识、民族心理有着血缘关系的。它讲究心领神会,讲画外之旨、弦外之音,不在形似而求传神,认为心灵世界远比皮相的真实是更为深刻的生活,表现心灵世界是艺术的更高目的,认为心灵的节奏与自然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们在提倡认识论的反映论的同时,还要认真研究艺术表现论,依据艺术自身的特殊规律,高扬主体功能的力度和强度。

再现生活并不是艺术的真正目的,艺术创造是精神生活的需要。我们应该运用审美功能去实现功利目的,美育是更深层次的道德规范,不认识审美功能的深远意义,就会沦为为题材的奴隶,艺术表现是人类最复杂的情感的凝聚、高级智慧的结品,是人的自我创造的高级形态,艺术美感是其它知识和思维所不能代替的和无与伦比的精神享受。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精神享受,不是一般的赏心悦目,陶冶性情、调节心理与生理的平衡,而是对于生命力的追求,是人的生命力的升华,是追求高尚的情操,是对人生价值的肯定,艺术美感是人在对象世界中直观自身的强烈要求,表现自己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在这个范畴里,艺术美感具有比思想更深刻的意义,可以说“美是真理的光辉”。因此,艺术的巨大感染力将作为艺术家毕生追求的目标,艺术价值将升格,审美要求的领域将不断扩大,不仅对艺术品,而且还包括对工业产品、生活环境等各个方面,都会要求美术社会化,美术实用化,美术要覆盖整个社会生活,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都应按照美的规律去创造。

时空把握当然包括历史的把握,作为全方位观照的纵的方面,必须确立宏伟的历史观,自从到西安瞻仰了碑林,特别是看了霍去病墓等古迹,激动得心潮难平,我觉得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其深邃的历史感和哲理性,再没有比这更能发人深思,让人回味的了,绘画不仅仅要画那些让人看得见的东西,而且应该暗示出引人品味的东西,具有虽然看不见但却想得到的画外广延性。我到生活中去,一是注意对客观对象的比较,例如看泰山就与华山相比较,以找出这一个与那一个各自不同的特征,注意表现强化它们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二是注意作历史的考察,以便窥见隐藏在对象底层的含义。当然,这些都还是比较偏重于理性的观察把握,而审美体验的重要问题是去解决情与景的交融,意与境的沟通,从历史的宏观上寻求主观世界与时代精神的更深契合,侧重点是注重审美感受,画感受,而不是被动地去图解生活,说明条件,把艺术降低为某种概念的符号。

我还觉得,作为一个现代的中国画家,他的观察思维方式,应当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气包洪荒的开放型的崭新的系统。尤其重要的是要有现代人的审美意识和世界观,能从整体上把握世界,领会自然的气势和力量,从本质上把握和体现民族精神和时代豪情,所谓全方位观照,其基本含义就是天、地、人融贯一体,过去、现在、未来联成一片,把对整体的宏观把握渗透到形象底蕴的精微表现上,把纵向、横向和多层次的观察与想象连结起来,表现生命与灵气,呈现物的精神之光,揭示我们时代的动力,激发人民创造历史的主动精神。这是时代的召唤,也是中国画创新的根本问题。

全方位观照的落脚点是意象构成的生命运动和对意象神韵的把握。以书法为基础的中国画的空间构造和韵律观,具有永久的艺术魅力。如果我们再加以敢于大胆借鉴外国艺术,那么,中国画就必将以更新的面貌高耸于世界艺术之林。

 

周韶华1929年生,山东荣城人,时任湖北省文联副主席。

附记:

在《大河寻源记》里,我曾初步勾划了“全方位观照”的轮廓。一九八三年在荆州“楚文化审美特征”美学讨论会上又作了进一步发挥。一九八四年为《江苏画刊》写成《全方位观照简论》,本文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又作了一些增补和删改,变动较大,故称“再论”。

——作者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一日

本文源自©️《美术思潮》试刊号-19850105
编辑:ARThing艺术活×AI

本文是全系列中第3 / 9篇:美术思潮试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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