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安:消灭城中村,会让城市变得无聊和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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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角亭,从字面上讲,它是一个处于边缘地带的公共空间,它是观察站,也是暸望台,它在融入与介入城中村生活的中间地带。这种中间状态,我们认为准确地描述了艺术进入城中村的实践者的现状、处境和工作方法。

 

基于每个城中村都有它的特殊性和个案意义,“村角亭”以口述的方式,切片式地呈现8位来自不同领域的实践者在进入城中村后的思想与行动。

“村角亭”由2017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深圳)新媒体原创深度栏目《村非村》和《打边炉》共同推出,于7月-10月间,逢双周五在两个平台同步发布。

|  2016年,白石洲

口 述 人

马立安

Mary Ann O’Donnell

美国莱斯大学文化人类学系博士、布朗大学博士后学者。1995 年起在深圳开展人类学研究,2013年起,带头在白石洲开展公共艺术项目“握手302”。

我们是先有城中村特工队,后有握手302。按照最初的设想,城中村特工队是一把伞,伞下面有很多个小项目,也会涉及到不同的村。创立城中村特工队,目标是自下而上地介入到深圳的规划和改造中,前面几次会议,主要是规划师和建筑师参与,他们也想在白石洲有一些行动,做一些事情。

|  握手302的五位成员:吴丹、张凯琴、马立安、雷胜、刘赫

城中村特工队最早的计划,是希望把白石洲塘头村的瓦房改造成艺术村,或是一个创意市场,因为它靠近华侨城,为此我们去找了塘头村的村长,但因为南山区已经将它定性为危房了,怕出事,计划把它们收回去。我们又去找南山区旧改办,希望能够说服他们改变计划,但这条路没有走通。既然白石洲这个大的空间不能改造,我们就想在室内做一点小的改造,艺术家觉得在一个小空间里,也可以做实验项目,但建筑师、规划师就有点不感兴趣了。

|  302号房间

建筑师和规划师更想做大事情,艺术家反而觉得可以做一些小事情,在其中尝试更多的可能性。最后真正愿意在一个这么小的空间和这么低成本的条件下去做事情的,只有艺术家,不是建筑师、规划师。因为艺术家看到的是现实的可能性,而不是一次在一张白纸的发挥自己想象力的机会。

我和张凯琴就各自垫了一点钱,去租了白石洲上白石村二坊 49 栋 302室,一个握手楼的3楼,一个只有12.5平米的单间,这也就是现在的握手302。然后雷胜也垫了一些钱,吴丹和刘赫也加入进来,所以这五个人就形成了握手302小组。在过去的这四年里,握手302得益于白石洲的名声,影响越来越大,它慢慢取代了城中村特工队,但城中村特工队是握手302的一个根,一个初衷。

|  2013年10月,握手302开幕式  ©刘培超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城中村特工队和握手302很大的一个区别在于,握手302是在寻找一些自发空间存在的可能性,而城中村特工队想做的是空间改造。事实上,这个改造后的空间,不一定就能够提供自发空间的生长机会,因为它只是重新确立了空间规则的主体而已。

白石洲吵,白石洲脏,白石洲尴尬,但是它给了我们很多机会,它的租金便宜,不是一个已经定型的空间,有很多可以做梦的小角落。如果我们临时起意要在华侨城创意园,或是任何一个sopping mall的空间做一个行为艺术或临时性的项目,5分钟内肯定就会有保安过来阻止,而这些事情不会在城中村发生。因为城中村的治安员会关注你是不是在打架,但不会管你在人行道上跳舞,还是做行为艺术。

我们过去就有过类似的经验,在华侨城创意园这样一个主打创意的地方,你是没有办法随意发挥的。黄专还在OCAT时,他们有一个艺术家驻地计划,艺术家和我们只是想在工作室的大门上贴一个演出的海报,保安很快就过来了,说我们没有资格这样做,他说没有收到企业的通知,这是企业的物产,不能随便动。也许华侨城的高层知道这个事情后也会觉得滑稽,但作为一个经过培训的保安,他宁愿先保守一点。保安的任务是不要出事,不要出事的意思是,你看不懂发生的一件事情,你就要去阻止它。

很多人没有去过白石洲,他们会觉得,我们是为了城中村的外来工去做善事,觉得我们是高大上的文人,进去可怜的城中村,跟可怜的工人手牵手面向未来,这是特别恶心的一种想象,特别傲气的一种想象。大家想想,我们不去城中村去哪里?我们能去哪里做艺术?我们能随便在华侨城的道路上做行为吗?我们能随便去深圳的一个美术馆玩艺术吗?我们能随便去一个sopping mall里做艺术吗?这个是非常实在的问题。

如果你去看深圳主流的美术界,他们一直在进口有一定地位的艺术家,花很多钱,但他们需要更多关注提供本地艺术自发生长的机会和空间。

|  2013 UABB外围展参展作品《算术》 ©刘培超

|  2015 UABB参展作品《n=变形记》

* 点击图片回顾作品背后的故事

握手302一开始就是在一个自发空间里做一些尝试,尽可能地省着花钱。2013年10月,我们做了第一个项目《算术》,是一个数据艺术化的项目,方向是怎么把论文转换成一个能看得懂的艺术展览,我们把每一个刚刚到深圳的新移民天天都要做的“家庭作业”展现在观众面前。到了2015年做的《n=变形记》,为了直观表达艺术是经济实力的后果,我们也按照各城市正式的GDP的比例,分发给不同参与者用于创造的费用,最终的呈现作品安置在一艘舢板上。

其实在2015年,我们对城中村的认识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起初我们还是把白石洲当作一个工作的出发点,想为白石洲做点什么,到了2015年做《n=变形记》的时候,我们已经转为更纯粹地以艺术的方法来做项目探索,因为我们意识到,是白石洲给了我们很多东西,而不是我们给白石洲带去了艺术。后来我们做了艺术家驻村、白鼠笔记、白石洲寻声漫游,我们更注重在白石洲这个自发的空间,做尝试,而不是拿出结果,并且这些实验项目是跟周边的人、周边的商店发生关系的。

|  握手302艺术驻村计划


在白石洲做艺术的过程中,我们关注自己发现了白石洲什么,对白石洲是否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我们通过了解白石洲,进而也找到了深圳城市发展的很多隐秘脉络。比如我们在白石洲认识了一些在里面生活了十多年的商店老板,我们平时接触到的“他们”,除了是我们在白石洲看到的一个个讲着普通话、从事不同职业的个体,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紧密联系的同乡系统在运转。深圳是一个外地人过来闯荡、爱拼才会赢的城市,但这个城市并不只有个体,还有单位、村集体和乡党。

|  白鼠笔记 – 许炳澜分享会

|  白石洲寻声漫游  ©黄剑

1995年,我刚到深圳做研究,当时所说的深圳人,是跟单位调过来的拥有城市户籍派遣人员;本地人是分布在深圳不同区域的村民;外来工是没有户籍,拿着暂住证在深圳闯荡的一个群体。深圳人是住在单位房,外来工是住工厂宿舍,或是住在新村,因为村民盖的是新村,当时深圳没有城中村,它只有“旧村”和“新村”这两个概念。我印象中,都市实践过来后,开始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些理念研究深圳,他们把“旧村”和“新村”定义为“城中村”。因为当时那些村的优势已经没有了,把握规划权力的人开始对旧新村进行严格的管理,“城中村”这个名称越来越进入公众视野。这里面就涉及到一个问题,我们是要从历史存在的脉络去进行空间的改造和判断,还是从一个城市规划的整体去进行分析和改造,这是我们城市发展的两条道路。

我有一段时间拒绝用“城中村”这个说法,因为村民自己要么说是“旧村”,要么说是“新村”,你看所有的地图,它都说的是岗厦村、桂庙新村、皇岗村,没有说“城中村”。“城中村”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旧村”、“新村”是旧有历史的一个村落的自发演变,“城中村”是一个外来人对空间的定义,正因如此,就造成了明明历史上不是村的地方,都可以变成城中村的代表,比如南头古城。

白石洲原来是有一条村的,这是没错的,但是,1958年,它变成广东省直辖的光明农场的沙河分场,农场就不是村了。按照当时的两个社会的分配方式,农场是一个干农活的、但是领工资的国营单位,所以现在白石洲还是属于沙河股份,而沙河股份是在深业集团下面。白石洲属于沙河农场,自然就不是“城中村”,更不是个“村”,所以握手302叫它白石洲,不是叫城中村,我们一直坚持叫它的名字。

2004年是深圳城市发展一个重要的转折点,2004年的万象城的落成是一个标志,深圳从一个打拼的城市转向为一个以消费为荣的城市,之后的地产热潮更是推波助澜,将城中村意识形态化,成为必须去改造的对象。

|  大浪艺术创作展览《真空》

前面我们说到我们要做艺术,不去城中村,能去哪里的问题。城中村的存在,就是回答了“去哪里”这个问题。刚到深圳来的人,去哪里?在深圳长大没有户口的人,去哪里?要做艺术的年轻人,去哪里?要开一个独立的小店的小老板,去哪里?要住得离自己上班的地方比较近的人,去哪里?深圳以前的领导能过得那么爽的原因,是他可以不考虑这一系列的行政问题,但是你一开始拆城中村,你面对的问题就是“去哪里”的问题。

今天我们谈论白石洲,面对的问题是——既然历史已经形成一个“去哪里”的答案,为什么要把它拆掉?拆掉这个解决了“人去哪里”这个棘手的、麻烦的问题的城市空间,对谁有利?如果你只是为了那些开发商而进行城市化,深圳的未来很令人忧心,因为你已经把那些愿意为这个城市付出的人赶走了。

“去哪里”的问题不只是一个居住的问题,而是谋生的问题,也是一个城市有没有创意的问题。深圳的保障房只解决居住的问题,但是不解决生活的问题。保障房的问题是“谁去住那儿”。

|  拆迁中的白石洲

握手302所在的上白石,已经开始了第一期的拆迁,白石洲的整体生态已经被打破了,它面临的不是是否死去的问题,而是死得快和死得慢的问题。过去生意红火的牛将军美食城如今惨淡经营,很多餐饮老板已经撤离,白石洲的人口持续在下降。握手302所在的片区,是白石洲要拆迁的二期工程,估计要拆到我们那边的话,最早是2020年,但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资金能不能维持到那个时候。

以前我给大家的印象,是一个温和的、总是说深圳好话的外国人,但今年以来我很悲观,对深圳也有些苛刻起来,我会想,一个充满活力的地方凭什么说拆就拆,说没有就没有了,谁有这个权力不顾不管十几万人“去哪儿”这个问题。

那些没有进来白石洲的人,永远都想象不到白石洲有那么多阶层,想象不到白石洲有多么丰富。比如在白石洲卖菜,有在路边摆的菜摊子,有专门卖菜的市场,还有超市。白石洲至少有三个不同阶层的肉菜市场,这是一个非常丰富的阶层,有服务员、搬运工、钟点工、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还有在华侨城创意园工作的设计师。深圳的城中村非常有活力的原因,是它的社会阶层非常丰富,拆掉城中村后,他们去哪?白石洲的很多档口的老板,是从拆迁的岗厦、大冲搬过来的,白石洲没有了,他们还能去哪?

|  握手302在大浪涂鸦艺术节

通过这四年做握手302,我们的五个成员,成为了联系紧密的朋友,彼此之间非常信任,价值观也很一致,握手302不是想去打造什么,而是关注这五个人会成为什么。这四年的工作,让我们越来越觉得,人类是需要一个自发的空间,不然会过得很闷,公司文化是扼杀人的创造性的,那些每天往返龙华和福田、堵在路上挤在地铁上的那些满脸倦容的年轻人,他们能从这个城市看到什么未来?

拆掉了城中村,大家就要住到更远的地方,要把所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都花在地铁和公交上,在这些交通工具上,大家就是整齐划一地玩手机,我们的整个社会会变得非常无聊,高效而无聊,安全而无聊。这个社会为什么要变成这样?说白了,人在其中,难道不就是被愚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