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先访谈:与你的共同在场

赵丽先《镜花》 布面油画 110cm×90cm 2016 年

你的作品中常会出现母子、幼儿、小动物的形象,这些都是看似很普通的场景,这些角色也是柔弱的角色,为什么会偏爱这种类型呢?是什么吸引了你去反复表现?

母亲、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最普通最常见的关系,也是最最紧密的一种关系。如果一个小孩失去了母亲,那他的世界就会从此坍塌了,俗话说单亲的孩子跟着当官的爹不如跟着要饭的娘,母爱是稳固的、恒一的,情感强大而坚韧,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可靠的情感的代表,这种情感让我感动。我在年龄很大的时候当了母亲,怀孕时的那些身体反应是很可怕的:头晕、恶心、感觉身体中有异物、度日如年。那时,我看到大街上年纪很轻的母亲带着孩子行走或玩耍都会肃然起敬,心里赞叹说:伟大的母亲!生了小孩之后,我的身体一直挺虚弱的,很担心照顾不好这个小生命。我儿子出生时只有五斤多一点,他看起来是那么弱小,如何能够保护好他,照顾好他,这种焦虑感到现在都一直存在。

小孩子是最干净、最纯真的生命。现在的社会是商业社会,工业发达,但是问题又很多。马路上、小区里,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小小的生命一旦离开人的视线或保护范围,很容易受伤害,更不要说那些人为的伤害小孩的事件了。有时候你真的不想去看这样的新闻报道,但是很多时候像腾讯新闻、各种网络新闻,它一个标题就把悲惨的事件直接告诉你了,即使没看到它的内容也照样让你心惊肉跳,难过万分。

现在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的无底线,使你不得不告诫小孩一些行为准则,你会告诫他在人多的公众场合不能乱跑,不能离开亲人的视线,否则会被坏人抱走,但是他会从此变得很恐慌,充满困惑,走到公园他会问:这里有坏人吗?走到菜市场他会问:这里有没有坏人啊?平时他就编一些坏人抱小孩,小孩们群起反抗的故事。有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假如坏人来抱小孩,旁边大人睡着了听不见怎么办?这些问题让人听着越发难受,心生感慨却也没有办法。

小鸟、小动物如同小孩一样弱小,但当它的眼睛与你对视的时候,你并没有去分辨它到底是小鸟还是小孩,它的心灵是一样的纯真、纯净。小孩、小鸟、弱小的生命,我怎样才能保护好他们?这是我给自己的命题,也是很难做大的命题。我记得一些故事,比如:山上的观光缆车从高空掉下来,十来个人中只有一个很小的小孩幸存,为什么?因为年轻的父母在意识到出事的时候把他高高地举过头顶,这样,落地时的缓冲就足以保护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又比如在地震中,小孩和母亲同样被埋进了建筑废墟里,但是孩子活了下来,为什么?因为被发现时他安全地躺在母亲的身体下面……

你的画面常常会传达一种特别的专注,母子之间的,人对于鸟的,鸟对于人的,现实中什么样的关系最吸引您?
人在凝神注视的时候,会有一种很神奇的感染力,比如你看到一个人凝神注视远方,或者有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眼睛,你会感觉到这个注视不仅仅是关于视觉的,它应该是诉诸仙灵的,这种目光是有穿透力的。我认为画面除却描述的功能之外(不管这种描述是现实的还是超现实的),它应该由形象带动视觉直达心灵,也就是画面由心灵解读而非眼睛。反之,画面作画时的感觉也应该是用心而非用手,因此直视观众是我一直以来一个不自觉的图示,一直就这样画了很多年。前些年也常常画些一个女孩或两个女孩一起直视观众的。人注视鸟、鸟注视人,是灵性的交流,对神灵的敬畏和对自然的膜拜。

 

你怎样看待人与周围事物的关系?

人是孤独的!人总是在对这孤独的绝望的恐慌中不断地去建立关系、紧密关系、打破不重要的关系、继而又去建立新关系。智者和内心充满力量的人才会保持清醒、与各种纷繁复杂的关系保持距离。

作为艺术家,必须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不与外部环境中与自己相悖的力量去妥协,比如对当代艺术中那些并不认可的现象和艺术家、作品,我可以去忽略他、无视他,比如当下商业社会中拼关系、拼权力的这些现象,我觉得都是不与我相干的事情,一个画家,要做的事情就是画画。

艺术创作的同时,你一直对各种学习保持着兴趣,特别是东西方哲学。一边是诗意的表达,一边是严谨的哲学,一边感性,一边理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在你看来哲学是什么?

在结婚生小孩之前,我曾经有过很长一度时间的单身生活,那时候很惧怕死亡,总担心有一天独自死去了,周围一片黑暗。怀着这种对生命的茫然无知,花了很多时间去阅读哲学、宗教方面的书籍。我认为哲学是智慧地看待人生和世界的一门学问,从古典哲学到现代哲学,它开拓人的视野,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更宽广的角度,逃离日常、走出狭隘。庄子的《逍遥游》和存在主义的核心——自由,多么相似!都是哲人以智慧的眼睛长期审视人生的结果。《六祖坛经》里“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更是把人的思维分离成一个个单独的念头去管理,随着思维上广度的开阔,人会变得包容、理性、慈悲。

年轻时生怕自己不够时髦、不够西化,现在却恰恰相反,甚至会有些急不可待地去表明自己的传统立场。我在90年代读的大学,那时候整个社会,或说整个美术界已经很西化了,包括文学、哲学,像意识流小说、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萨特的存在主义。

还有摇滚乐、西服、牛仔、婚纱等等。当今的社会更是不用说了,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真的需要这么西化吗?

我常常想,第一批留学西方的艺术家:林风眠、刘海粟、徐悲鸿、潘玉良,留学日本的关良,包括客死他乡的常玉,他们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什么呢?他们对于自己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是当今艺术家远不能及的,他们是在真正的洋为中用,用新的视角和语言来展现中国文化艺术。而今天的艺术家更多地是向西方致敬,一味致敬的结果,就是丢失了自我。汉唐时期艺术的雄浑、厚重、粗犷,足以使我们中国的绘画一路凯歌走下去,面对汉隶、宋代花鸟、隋唐山水,真有面对故人的欣喜。继而又产生一种故人远去的落寞感。老一辈艺术家的努力,年青一代应该接上,现在我在画面上做的,是在线条上更加简练和纯粹,接近平面表达也是意图在东方审美的基础上寻求一种新方式,多年前我读到过一句话,不记得是谁说的:故土不是国土,它是一种知觉的盟结。

 

能否说说哲学在生活、创作方面给你的影响?

哲学带给我的是事业的开阔和心灵的自由,虽然它不会给任何人提供哪些问题的具体答案,但它会让你去剖析问题本身,这就引领你脱离常规的思维方式进入到一个开阔的领域,使生活中的鸡零狗碎变得渺小,成为粉末而从人的脑海中日渐消失,人会更加容易保持清醒,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他人,什么是客观世界,从而更加纯粹地保持精神和人格的独立性,在生活中表现出一种达观和平静。特别是死之问题已经变得不再那么让人恐慌之后,我的人生变得清晰可读,人也不再那样困惑,一个人的心中失去章法,杂乱无序时,那他看待世界的眼光也会随之杂乱、刻板、局限,因而学习哲学,学习如何思考,建立自己的认识论,让自己平静和强大,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我有时候这样想,哲学家在对客观世界和心灵进行一层层剖析的过程,如同医生拿着手术刀为我们展开解剖生命体的过程,使我们更加了解世界和自我,并给恐慌的心灵提供慰藉。因此,我时常从内心深处感谢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他们如同灿烂的星斗照亮夜空,我呢,就是站在夜空下的一个人,一个笨笨的家庭主妇,仰望着他们傻笑。

在绘画上,除却对于本土文化、古代绘画,祖先前辈的绘画精神的探索,我在画画的过程里,经常会有追问和反思,世界上的、生活中关于小孩小动物的、关于生存的、关于环境的、关于外来文化的……很多问题无人作答,也没有答案,因此,追问和反思,成了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情。观者在看画时,除了情感上的共鸣之外,那些共同的反思,也是必要的,那昭示着观者与画家的共同在场,体现画面精神是充满生机的、共和生存的。

我想绘画能够给予人们的,也恰恰在这里。

原文标题:《赵丽先访谈发表于  《美术文献》  –  2016 ,有删改


赵丽先《观之三》 布面油画 60cm×50cm 2015 年